郁知在跟着母亲去北京之前,从小是一直跟着外婆生活的。
她是在乡下长大的。
西北的平原,冬天冷,夏天晒,风一吹,庄稼地里的一排细长的黄叶哗啦啦地响。
屋后是一排白杨树,春天落絮,秋天落叶,一年年翻过去,没太多波澜。
外婆姓李,村里人都叫她“李大姐”。
老太太当过缝纫厂的女工,也自己创业干过公私合营的小卖部,是那种脾气很硬,背影却瘦削的小老太太。
她把郁知一个人带大。
不委屈她。
小时候,郁知最爱做的事,是趴在窗玻璃上看人来人往。
村子不大,一条土疙瘩路,下边就连着镇子,有些小孩骑着自行车在巷子里疯玩,有些则是跟着大人下地干活,放学的学生叼着糖纸经过时会喊一声“李奶奶!”
郁知就站在门口,外婆在屋里剁玉米,锅里咕嘟咕嘟炖肉。
她回头喊一声:“姥,我饿了。”
外婆就说:“再等一会儿,锅再冒阵气儿就熟了。”
郁知从不闹,真的就等。
因为她知道,锅盖一开,是她那天最开心的事。
可以吃上肉了。
外婆很宠她。
郁知的衣服从不破,有一点点小破洞救立刻补,大了就换新的;她的本子要用叁种颜色的蜡笔,小孩爱画,消耗得快,外婆就一趟趟拉架子车去镇上买。
村子里很多人家的小孩上不起学,但郁知能,她上学第一年每次考试就能拿上奖状,还能多吃一碗糖水鸡蛋。
村里人说她命好,说她有个“比妈还亲的姥姥”。
郁知听了只是笑,不说话。
有时候晚上,外婆会坐在郁知的床头,讲她妈的故事。
“你妈跟你一样,小时候不爱哭,书念得特别好,人长得也俊,那会儿全村人都说她能考出去。”
“姥,那我妈后来为什么没考?”
“她早恋,跟了你爸,一个外地做生意的男人,傻啊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就去了北京。”
说到北京时,外婆总会顿一下。
那是一个又远又大的词,郁知从没见过它,却在课本和信封上见过。
她想象过很多遍:北京应该有很多人,有高楼,有一拧就会出热水的水龙头,还有她的妈妈,一个一岁的弟弟以及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父亲。
弟弟她也没见过,外婆说她妈怀他的时候,她爸就出事了,包的工地电缆塌了,人当场就没了。
郁知听过一遍,没问第二遍。
外婆说得轻,但郁知懂:那不是“出事”,是“死了”。
郁知七岁前没怎么喊过“妈”。
准确的来说,是没什么机会。
每年过年,母亲可能回来,也可能不回来。
回来时带点新衣服,几盒奶糖,很多郁知没见过的新鲜玩意,把她抱在怀里,问:“学习咋样?”
再看看她写的字,夸一句“写得真整齐”。
她妈每年回来得晚,走得快,说话也不多,穿得比村里女人时髦,身上有怎么闻都不会消散的香味。
郁知有点舍不得母亲,外婆就把她搂在怀里,说,母亲要去北京了,那有弟弟等着她照顾。
实话说,郁知不恨她弟,当然,她也没见过对方。
只是觉得,好像世界上有一只漏斗,专门把她的妈妈漏进去了,然后盖了盖子。
每年就只开一次。
“你长高了啊。”离别时,母亲说。
郁知“嗯”一声,想抱她,可她妈已经蹲下去收拾行李。
她还想喊一声“妈”,又咽下去了。
她怕喊出来,那人会说:“哎哟,都这么大了,还黏人呢。”
所以她只喊“姥”,喊得特别清楚。
郁知六岁那年夏天,村子里暴雨连天那阵,母亲急匆匆回来过一次,只待了一晚就要走。
郁知还没来得及高兴半天。
母亲走得很早,要赶第一班客车。
屋里静得很。
外婆起来在灶上烧水,灶膛咕哝着冒白汽,屋子里飘进来一股潮乎乎的柴火味。
郁知躺在床上没动,眼睛悄悄睁了一条缝。
她假装睡觉,把自己缩在被窝里,手指头揪着枕头边角,侧着耳朵听门口的动静。
她妈在收拾东西。
拎包、系扣、拉拉链的声音响了好一会儿,她听得一清二楚。
外婆坐在她妈对面,手上拿着一本刚翻出来,卷着边的存折。
“你真不多待两天?娃都还没醒。”
“妈,我这回真得急,后天就要交定金,不给就没名额了。”母亲声音低下来,“我是真没办法,晚一天都不行。”
“用多少?”外婆没多问。
还没等她妈开